中秋將至,，原打算寄月餅給父母，然而想到快遞在路上顛沛流離兩天,，溫度不低又扔來撂去,，遂作罷。另有我爸媽的話可作安慰,，“又不是買不到,，集上的月餅比人都多，啥餡的都有……”,，當(dāng)然還有一句夸張的說法,，“月餅還不夠快遞的錢了”。

時代在發(fā)展,，但不影響爸媽習(xí)慣性因陋就簡,。對包裝過于精美的食物，他們總判定為飲食界的買櫝還珠,、本末倒置,。久之，我就不寄了,。

很多年不在皖北老家過中秋了,。中秋沒時間送月餅回去給爸媽吃，但中秋的皖北月亮,，一直亮在我心里，卻又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思鄉(xiāng)念舊懷人,。

中秋的皖北,，割芝麻炸豆的農(nóng)忙，通常還在進行中,。秋收農(nóng)活里,，比較干脆的是掰玉米。此處干脆類似“爽”“解壓”之意,。割芝麻,、豆子得選在早晨，動作還得小心,，不然芝麻粒,、豆粒就從咧開的嘴里溜了。掰玉米無需小心翼翼,，三下五除二,，一糞箕玉米棒子就下來了，背到地頭的板車?yán)?，重頭再來,。喂牲口的年月,，要多一道工序，先打玉米葉子,，扎成捆拉回家,，曬干了就是冬天的草料。掰玉米,，得穿長袖,。穿了長袖，胳膊上也還是會被玉米葉子拉出不少血印子,。

運回家的玉米得剝皮得曬干得搓下粒來,，才算真正顆粒歸倉。這還沒完,，地里的玉米秸稈,，得一镢頭一镢頭地砍下來，先晾在地里,，干了分量也就輕了,，仍然是成捆拉回家，是好燒的不錯的柴禾,。地多的人家,，第二年的麥草都垛上了，頭年的玉米秸還有,，斑駁的黑點,，記錄著上一個年月的秘密。掛起來還沒剝完粒的玉米棒子,，已經(jīng)完全風(fēng)干,，顆粒之間是被一年光陰吹開的縫隙，只要稍微一搓,，玉米粒嘩啦作響,，好似往事抖落一地，不管那件事當(dāng)時把人套得多么牢,。

回憶如此周全,。中秋前后的晚上，我們就是坐在院子里剝拉回來的玉米棒子,。外面的兩層老皮扒去不要,，留下兩片，兩個玉米對接一系,，橫兩個豎兩個,，等二三十穗玉米順次搭上，用麻繩或者鐵絲一扎，掛在事先釘了粗洋釘?shù)哪景羯?，或者直接搭在樹杈上,。這是皖北版的曬秋。剝玉米的時候,，我的老祖母一般都會幫忙,，可晚上勞動絲毫不影響她白天慪氣。晚上歸晚上,，白天歸白天,；干活歸干活，慪氣歸慪氣,。老祖母就像家常版禪宗,。

老祖母的侄子，我稱之為表叔的,，逢年過節(jié)要來看望姑姑,。他來了，我的老祖母好似回到了待字閨中的時代,，嬌憨,、任性全都附體。她要和侄子告點莫須有的狀,，比如被兩個兒子冷落了,，或者沒有被小的們照顧好了之類的。但她往往舉不出例子,，籠統(tǒng)陳述后,，只好象征性地哭幾聲。表叔和我伯父我爸三個表兄弟,，可能就會因此頂幾句,，較真了擦槍走火的時候，也不是沒有,。

我因此對中秋有說不清的感情。盼著過節(jié),，有好吃的,；怕過節(jié)，有架要吵,。但我有時又好想遺世獨立,，專心欣賞月夜剝玉米，恍如唐詩中的典型意境,。夜色的微涼,，月亮的清輝，玉米的淡香，還有在我這個孩子眼里夸大的人世間的恩怨糾葛,，在空氣里發(fā)酵,，釀成了中秋多元的味道。

農(nóng)活年年不變的程式,，家事大同小異的矛盾,，就這樣在季節(jié)中輪回。老祖母壽終正寢,，連她的侄子我的表叔,，也無疾而終很多年了。我對老祖母逢年過節(jié)搞事情的好奇,，也如那易于搓下來的玉米粒,，嘩啦一下想起來，想不出所以然就再次忘記,。

慢慢地,，我自己對年節(jié)好像也不那么在意了。能回去團聚就聚,，不能回去就當(dāng)是散開了聚,。節(jié)禮呢？寄也可,，不寄也沒什么大不可,。

我看《紅樓夢》里寫了兩回中秋。開篇甄士隱家源于中秋毀于元宵的故事,，委實慘了一點,。但豪如賈家又如何！別的不說,，且看寫中秋的那回,。

中秋節(jié)賈政講了一個怕老婆的故事。一個人八月十五被朋友拉去吃酒,，吃醉在朋友家睡著了,。第二日來家賠罪，方式是給老婆舔腳,。惡心卻還要解釋不是嫌棄：“只因昨兒喝多了黃酒,，又吃了月餅餡子，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,?！痹嘛炃楣?jié)貼近節(jié)令，賈政以為他對景的笑話很搞笑,，還忙著又斟了一杯送與賈母,。他的老母親只能呼應(yīng)：“既這樣,，快叫人取燒酒來，別叫你們有媳婦的人受累,?！蹦莻€月圓之夜，大兒子賈赦也講了笑話,，影射母親偏心,，搞得老祖宗特別尷尬，徹底冷場,。一家的母親病了,，請了針灸的婆子來。婆子說是心火,，一針就好了,。不用針心，只針肋條,。兒子問：“肋條離心遠著呢,，怎么就好了呢？”婆子道：“你不知天下作父母的,，偏心的多著呢,！”這兩個兒子專門講的笑話一點也不好笑，全不如即興發(fā)揮,，讓人擊節(jié)贊賞,。

最好的笑話不是刻意，而是就地取材,，就比如劉姥姥的飯前儀式“老劉,，老劉，食量大如牛,，吃個老母豬,，不抬頭”。那最自然的過節(jié)呢,，也可以套用這種就地取材吧,，老祖母愛鬧也沒影響什么，悲歡都是平常,，就如月亮,。一轉(zhuǎn)眼，它圓了,，一轉(zhuǎn)眼，它缺了,。

千載缺圓誰望月,？一生悲喜影隨人,。望月不止望月懷遠。不管我對著月亮說多少,，月亮它什么都不說,。它只重復(fù)圓缺，并用這種方式告訴我：世上本無圓滿,，一切如月,，暫滿還虧。

■ 劉艷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