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
作為一個會吃擅吃的民族，每一傳統(tǒng)節(jié)日對應(yīng)著的，一定有一種吃食,，元宵的湯圓，端午的粽子,，中秋的月餅,。

中秋前夕，同事網(wǎng)購了一款巨貴的五仁月餅,，一種比她的臉還大的巨無霸,，特地切了一瓣帶來給我品嘗。我掰開一牙,，小口品咂,，其味美程度，確乎顛覆性的,，并非一覽無遺的可口,，而是一層一層遞進著，非常有層次感,。入口,，淡淡淺淺的甜,，繼而瓜子仁、杏仁等果仁們細微的蹦脆感,，咀嚼到末了,，唇齒間縈繞陣陣陳年佳釀的酒香，最后的尾韻里,，品出了火腿的異香與微咸,，并且確定這火腿，并非徽州火腿,，也非金華火腿,，它一定是云腿。

這一瓣月餅,，甜咸并舉,，香氣馥郁，好比復(fù)調(diào)音樂一樣令人低徊,。想不到今時今日,，一直受人詬病的月餅早被打造得如此高端大氣，大有乾坤顛倒的日新月異感,。

受同事影響,，一貫保守的我去超市買了幾個陳皮豆沙月餅。入嘴素雅,，尤其陳皮的香氣,，中和了月餅外皮的油膩，異常爽口,。紅豆沙的細膩,，直逼巧克力的爽滑，越吃越上癮,，無須濃茶解膩,。

說來說去，我還是懷念童年時吾鄉(xiāng)的特產(chǎn)月餅,。買一塊拎在手上,，那真是要比成人的臉還要大上兩倍的壯闊。走上七八公里,，去到鎮(zhèn)上才買得到,。月餅外層無非小麥粉，烤至干黃,，如染了一層淡金,。為加重節(jié)日的喜慶感，且在月餅外層蓋了無數(shù)東倒西歪的紅章。餡里裹了無數(shù)冰糖粒,，紅姜絲,，綠姜絲，核桃仁,，花生仁……掰一小牙，酥脆的外皮撲簌簌往下掉,，冰糖粒嚼在牙齒間咯吱咯吱響,，猶如隆冬踩在雪地上發(fā)出的脆響。用一種特制的黃紙包裹著,，再用紙條搓成的細繩攔中扎一個十字結(jié),。中秋前夕，大人早早自鎮(zhèn)上買回,，為了防止我們小孩偷吃,，特意吊在房梁上，懸空著的,，怎么也夠不著,，我們唯有日日仰望。一日日地,，月餅外層的油將黃紙整個沁透,，深深淺淺的油印子，變魔術(shù)一樣,，將整一塊黃紙變出黃褐相間的花紋……中秋當(dāng)日,，才被大人取下，送給長輩,。有時,，也差遣著我們小孩去送。翻幾座山頭,，終于到了外婆家,。這世上，哪一個外婆不疼外孫呢,，這么一塊稀罕物,，總是先給孩子饕餮一番。

吾鄉(xiāng)的月餅烤得過于干燥,，小孩子又沒有喝水的習(xí)慣,，吃月餅被噎，仿佛在每一年的中秋都會遇到,，那些嘎嘣響的冰糖粒來不及嚼碎,，便被囫圇吞下去了。

去年，也是中秋前夕,，在菜市一家潛山人開的小店里,，與童年的月餅久別重逢，眼前亮了一下,。一塊塊月餅,，沒有包裝紙，裸身碼放于柜臺,，有一種粗粗樸樸的村氣,。店家怕城里人不識貨，就把一塊月餅切了無數(shù)瓣,，插上牙簽,，主動請人品嘗。我也拿了一小瓣,，默默嚼在嘴里,，依然有冰糖粒咯吱咯吱的脆響……那一刻,，真是百感交集,，我的童年水晶一樣，閃閃亮地重又回來,。

童年值得被庇護,。每個人的童年，都應(yīng)該被捧在手上,。

二

入了秋,，到底不同。白露以后,，天地一霎時靜下來,。在故鄉(xiāng)，中秋前夕,，正值糯稻成熟,。糯稻氣質(zhì)天成，高挑的稻稈,，渾身金黃里掩了一點綠意,，沉甸甸的稻穗垂墜而下。

清晨的霧氣尚未散盡,，當(dāng)我們?nèi)サ降咎?，無數(shù)露珠垂墜于稻葉，心一般澄澈晶瑩,。綠螞蚱噗噗飛起,，向田埂旁的黃豆棵里遷移,。我們彎腰割稻，宛如分花拂柳,，稻穗與稻穗間相互摩擦而發(fā)出的沙沙之聲,，如若天籟。日頭漸漸升高,，割幾排稻禾,，直起腰歇會兒，秋蟲在黃豆地里車馬喧喧,，小河里的野菱正值花期,，細碎的白，一點點,，仿佛流動著的，似一個個頓詞,，在薄霧蒸騰的河面跳躍閃亮……這個時候,，你心里似被什么東西給充滿了，一派殷切的舒豁,，可也真是說不出來,。多年之后，才會恍然——那是為清新的夜露之氣所鼓蕩著的吧,。

剛碾出的糯米,，散發(fā)出純粹的香氣，一派粉糯糯的白?，崿嵭夹寂眠@些,，中秋近了。

媽媽們約好似的,，將糯米淘凈,，木盆里浸泡一宿。翌日,，翻出久已未用的木甑子,，將瀝水后的糯米倒入木甑，大火蒸熟,。

蒸熟的糯米飯,，趁熱倒入地凼（青石掏空一個洞），以石錘砸之,，米粒至無形,，鋪在桌上，搟平至拇指般厚度,，切成四方塊,，裹上事先炒熟的芝麻碎，層層碼放于竹籃，吊于房梁,。秋高氣爽,，不及幾日，糍粑便風(fēng)干了,，隨吃,，隨煎。以菜籽油,，煎出來的糍粑黃澄澄,，香脆，綿糯,，咬一口,，牽綿長的絲。

自從來到城市,，再未吃過家鄉(xiāng)的糍粑,。

今早，看見菜市有賣熟菱角的,，嘗了一只,，水嘰嘰的，不及小時味道一二,。吾鄉(xiāng)地屬丘陵,，河流縱橫。這些日夜不息的流水,，不能任其徒生空閑,，一貫放養(yǎng)些蓮、雞頭菜,，更多的還是菱角菜,，結(jié)出來的，是紅菱,，個大,，飽滿，似牛角,。

盛夏,，菱角稈作為一道下飯菜，頗受青睞,；入秋,，便吃老菱角了。去皮剝米,，煮粥,。剝出的生菱角米,，玉蘭白，一經(jīng)煮熟,，外皮洇染成紫,，用家鄉(xiāng)話言：烏獨獨的。入嘴,，甜糯,，不輸板栗。老菱角,，也可清炒當(dāng)菜,，鍋里稍微爆幾下，入嘴,，脆甜,。

坐在高高的圩埂上放牛，對河咫尺處一片山崗,，菜地旁一排排高粱,，到了秋天，總把穗子垂下,，飽滿得將粗壯的稈子都壓彎。秋風(fēng)徐徐,，高粱穗子隨著風(fēng)的節(jié)律,，獨自忽左忽右地顛著——這世間的莊稼，何以這么好看,？絳紅色高粱穗子配著秧青色高粱葉子,，于秋風(fēng)下，自顧自地醉,。當(dāng)晚霞歸山,，涼風(fēng)輕拂，高粱在水中的倒影,，美得無言,。

不曉得為什么，到了秋天,，天地一切都慢下來了,，連晚稻田里的白鷺們也一齊陷入沉思，單腳立于水田,，參禪一般的耐煩,，老遠望，一團白,，仿佛一顆顆詩心,，惹人心動,。人的一顆心，也慢下來,，靜下來,，眼界里的都是美。

關(guān)于童年的中秋,，三十余年過去,，當(dāng)今想起，還是快樂的,。

錢紅莉